來 源: 澎湃新聞瀏 覽: 0
不是每一座城,都能喚起很多歷史聯想力,而荊州算一個。
“禹劃九州,始有荊州。”荊州有5000年建城史、500年建都史,先后有6個朝代、34位帝王在此建都,其中包括21位楚王,是我國南方歷史悠久、連續不斷進化至今的文化中心。
盡管頭頂“楚國古都”“三國名城”的雙重光環,荊州的文化聲量卻似乎一度未能匹配其深厚的歷史底蘊。與此同時,長期以來,荊州與“借荊州”“守荊州” “失荊州”等典故緊密相聯,似乎為其蒙上了一層遺憾的歷史濾鏡。
荊州鳳凰大橋。視覺中國 圖
這讓荊州曾經長期如同“蟄伏”,而能量也在慢慢積蓄。正如兩千六百多年前,楚莊王蟄伏三年,而后“一鳴驚人”改變春秋格局,終成“問鼎中原”的霸業。
當下的荊州,已然亮劍,開始高效地“運營”歷史:在非遺傳承人黃有志的案頭,千年楚簡正一字字重獲新生;在古城墻下、車馬陣前,無數身著戰國袍的身影,讓楚人風雅再現;而在方特的沉浸劇場中,依托全息技術,屈原與今人實現著跨越時空的對話。
9月20日,荊州自主打造的“楚文化節”將迎來第二屆開幕,而本屆主題指向“讓世界看見楚文化”。從中可見,荊州有著強烈的強化楚文化傳承核心地“存在感”的決心。
楚文化,已成荊州出鞘之劍,劍光所向,正是要讓世界看見。
楚國八百年,鼎盛在荊州?
在荊州,泥土是有歷史記憶的。
今年年初,2024年“湖北六大考古新發現”揭曉,荊州龍鳳莊遺址位列其中。此遺址揭露自唐代以來的7個文化層,發掘遺跡145處,出土3000余件遺物:唐代的青釉瓷,宋代的茶具、酒器、文房用品,明代的青花瓷……都在這里逐層出現。
“此次發掘出土遺物數量眾多、特征明顯、價值重大”,龍鳳莊遺址考古項目負責人、荊州博物館館長楊開勇日前向澎湃新聞介紹,這一考古較全面地揭示了荊州古城內唐宋以來的歷史文化遺存,彰顯了荊州長期作為長江中游地區商業中心和交通樞紐的歷史地位。
長期以來,荊州始終與赤壁烽煙、關羽鎮守、借荊州等三國故事緊密相連。據統計,一部120回的《三國演義》,就有72回寫到荊州。這種深度的文化綁定,也讓三國故事成為荊州最鮮明的文化符號,塑造了大眾對這座城市的首要印象。在另一層面,其實也“遮蔽”了荊州更為多元、連續的歷史層次。
換言之,荊州的歷史底蘊,遠非一場“三國風云”所能概括。
事實上,荊州擁有近五萬年的文化史、五千年的建城史、五百年的建都史。
1992年,考古學家在荊州城以北約4公里處,發掘出距今5萬年的雞公山舊石器時代遺址,這是全國第一處證明原始人類在平原地區活動的遺址,填補了我國舊石器時代平原居址的空白。
而位于荊州區馬山鎮北約4公里處的陰湘城遺址,建于距今5000多年前,是中國最早的城之一。
然而,真正讓荊州成為“荊州”的,是深埋于地下的楚國的根脈。“楚國八百年,鼎盛在荊州” ,位于荊州城北5公里的楚紀南城,是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的首都,為當時南方第一大都城,先后有20代21位楚王居住于此。迄今地面仍保留有規模宏大的城垣遺跡,地下埋藏著豐富的文化遺存。
“北有兵馬俑,南有車馬陣。”后者指的便是距楚故都紀南城約26公里的楚王車馬陣,是迄今發現的東周時期規模最大、規格最高、布局最完整的楚王陵園 。
楚王車馬陣。視覺中國 圖
132米長的一號車馬坑內,43輛戰車、164匹戰馬遺骸分列兩排,這些車馬并非陶土所塑,而是真實的木質戰車與駿馬遺存,雖歷經兩千余年,車轅、輪轂、馬骨的形態仍清晰可辨。
如果說楚文化的燦爛一半沉淀于地下,另一半則跨越時空,至今仍躍動于當下的文化脈搏之中。
這種躍動,首先體現在至今仍被頻繁引用的典故里。例如,“篳路藍縷,以啟山林”的典故源自楚國開國君主熊繹,率族人駕柴車、著破衣開發山林,在荊山墾荒建國的經歷。這份創業精神,早已超越歷史,成為激勵后世開拓進取的文化符號。
同樣,“一飛沖天,一鳴驚人”的典故,凝練地則是楚莊王蟄伏到奮起的執政歷程。其在位初期韜光養晦,而后勵精圖治,終成霸業:二十四年間,楚師北出,兼并二十六國,拓疆三千里,聲震諸侯,最終問鼎中原。
荊州博物館展出的虎座鳳鳥懸鼓。視覺中國 圖
伴隨著楚國的強盛,楚文化也迎來了空前繁榮。當時音樂藝術的高度發展,從“曲高和寡”的典故和“下里巴人”“陽春白雪”等比喻中可見一斑, 還可從彩繪石編磬、虎座鳳鳥懸鼓、青銅編鐘的“金聲玉振”中聆聽回響、綿延不絕。
戰國時代的楚國政治家和愛國詩人屈原,在荊州寫下流芳千古的著名詩篇《離騷》《天問》《九歌》,在郢城被秦攻破后,毅然投身汨羅江,以身殉國。千百年來,他的愛國精神穿越時空,持續激發著民族情感與文化認同。
“文明在這里從未斷檔”,楊開勇表示,楚文化不僅一度在華夏大地上獨領風騷,也與同時期的希臘文化交相輝映。
荊州賓陽樓和古城墻。視覺中國 圖
當漫步于荊州古城墻,拾級而上賓陽樓,憑欄遠眺,眼前是現代都市的車水馬龍,腳下卻是我國穿越時間最長、跨越朝代最多、保存最為完好的古城墻之一,歷史與現實的交錯感撲面而來,仿佛時光在此重疊,千年只是一瞬。
不是每一座城,都能喚起深遠的歷史聯想力。而荊州,恰是這樣一個令人思接千載、神交古今的所在。
楚文化的根脈、三國的風云、明清的城墻 ,層層覆蓋,共同滋養著這座文化名城。荊州五千年的建城史,指向著文明積淀的厚度;而五百年的建都史,則凝聚著璀璨楚文化的精華。
楚文化的激活與出圈
要讀懂荊州,需層層解碼,轉譯是關鍵一步。
在荊州“楚韻閣”內,黃有志捧起一本書,邊翻閱邊說:“這本書,整整編了五年,我的青春都在這上面了”。
這本1995年出版的《楚系簡帛文字編》,成了他與楚簡文字摹寫、楚簡制作結緣的起點。出版那年黃有志24歲,協助荊州博物館楚文字專家滕壬生完成了這本著作的資料整理工作。
荊州非遺傳承人黃有志。澎湃新聞記者 迪娜爾 攝
黃有志隨機翻開一頁,瞇起眼睛,開始講解道:“這個‘孝’字,在曾侯乙簡、信陽簡、包山簡中都有出現”。簡單來說,這本著作是解碼楚國文字的“字典”。
在紙張未發明之前,簡牘是中國古人最主要的文字書寫載體之一,由碗口粗的楠竹或者古木經過幾十道工序的精心打磨制作而成。
“剛開始接觸楚簡時,宛如天書,一個字也不認識”,黃有志坦言道。為此,他把復雜的戰國文字資料和《說文解字》等書籍中的古文比對,并反復臨摹、研究。他給每個字都做了一張卡片,上面標注了出土號、注處等信息,裝滿了40多個抽屜。
由于南方出土的楚簡軟似煮熟的面條,不易觸碰且分別收藏于不同的博物館,因此需要大量復制。
今年年初,他向故宮博物院交付了一批楚簡的復制品,其內容臨摹的則是2300年前的楚國版“論語”。
黃有志稱,這批復制簡源自2021年荊州王家咀M798戰國楚墓出土的竹簡,其中就包含了《孔子曰》,這是大眾未曾讀過的《論語》版本。
“中國最早的《九九術》竹簡即‘乘法口訣’就出自荊州秦家咀楚簡”,他補充道,迄今為止,據不完全統計,全國已發表的這類簡冊共計30多批,涉及字頭6000余個,10萬字以上。其中出自荊州的就有17批。
臨摹是復制竹簡最關鍵的一個環節,還得將楚簡制作工藝傳承下來。為此,黃有志查閱了大量古代有關竹木簡的制作專著,并遍訪荊州著名的竹木器師傅。最終,經過多年反復試驗,形成了一套完整、科學的簡牘制作工藝流程。
楚簡制作工藝極為復雜,包含選材、殺青、蒸煮等幾十道工序。“操作不當,很容易長霉,上千枚竹簡就報廢了。”黃有志如是說道。
2021年5月,簡牘制作技藝(楚簡制作技藝)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。2022年5月,黃有志被認定為該項目的省級代表性傳承人。
近三十年來,黃有志親手復制竹簡文物超萬枚,臨摹簡文10萬多字。如今,他思考最多的,是如何讓這門技藝流傳下去。
目前,黃有志門下已有5名徒弟。只要一有時間,他就會走進校園,講授簡牘制作技藝及楚簡書法相關課程。而在2006年,他在荊州成立了“荊州市楚韻閣簡牘藝術研發中心”,從事楚、秦、漢、晉等多類簡牘的研究與藝術創作。如今,在這間工作室內,楚簡不只是博物館內的標本,還化身為各類文創,以更輕盈的方式走進現代生活。
事實上,荊州還在文物保護領域擁有較強的實力。例如,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攻克簡牘全過程系統保護技術,保護完成的簡牘占全國同期出土飽水簡牘總量的80%,保護完成的木漆器占全國同期飽水木漆器保護修復總量的70%。
在這些荊州手藝人的堅守下,千年前的楚文化正收獲新生。而在荊州方特東方神畫主題樂園,楚文化正以全新的視聽表達方式,穿越時空與每一位來訪者相遇。
荊州方特樂園古今元素交融。視覺中國 圖
在《屈原》劇場,在全息投影技術賦能下,屈原從書卷中走出,觀眾也仿佛走進了那個時代,親歷他“長太息以掩涕兮”的憂憤,共鳴于“雖九死其猶未悔”的壯懷。而在《楚樂》劇場,楚國樂舞的千年韻律被再度奏響,編鐘從沉睡中蘇醒,楚女翩躚起舞,虛實交織間,重現了千年前的瑰麗楚宮。
“這是荊州獨有的”, 荊州方特東方神畫主題樂園負責人周勇向澎湃新聞介紹,集團最初在華中地區選址時,最終落子荊州,正是看中了其積淀千年的文化底蘊。而《屈原》與《楚樂》兩大核心項目,正是集團依托荊州在地文化,融合科技與藝術,為荊州園區量身定制的產品。
在他看來,如今旅游消費已進入追求深度體驗與情感共鳴的新階段,這也決定了園區必須構建核心競爭力。“我們挑選了不同的故事,用技術手法把場景重構起來,給文化賦能,讓其與觀眾產生一種交互感,讓大家能‘走進’那段歷史。”周勇如是說道。
2019年,荊州方特開園迎客,成為全省首個大型高科技文化主題游樂園。據公開報道,為促成這一項目的落地,荊州招商專班曾先后二十次前往深圳總部進行實地拜訪與洽談。
“目前重游率大概在40%左右”,周勇透露,荊州園區已累計接待游客1000萬人,其中外地游客占比達70%。
荊州找到文化C位
文旅的破局,往往有時只需要一個強大的符號。
近來,一場“戰國袍”旅拍熱潮席卷荊州。古城墻下、博物館中、車馬陣前,隨處可見身著寬袍大袖、曲裾深衣的游客。
事實上,“戰國袍”能在荊州走紅,絕非偶然。據荊州當地媒體總結,其真正的歷史依據源自1982年荊州馬山一號楚墓出土的保存完好的楚國服飾。可以說,這些出土的楚國服飾,為“戰國袍”能在當代“現身”提供了可參照的實物范本。
據荊州市文化和旅游局初步統計,目前荊州古城內從事戰國袍生意的妝造店已發展到40余家,帶動200多人就業。
游客在荊州古城賓陽樓拍攝戰國袍照片。湖北日報記者 何輝 通訊員 易靜雯 攝
“我們總是覺得歷史離我們很遙遠,因此要找到一個切入點”,在荊州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長李征宇看來,“戰國袍”正是一個輕盈而生動的載體,它讓厚重的楚文化變得可觸、可感、可親近,大眾可以通過變裝方式,自然而然地與楚文化建立情感鏈接。
當前,荊州推出八個“戰國袍”主題拍攝點位,為前來體驗的游客提供指引。李征宇已在考慮,當下的變裝體驗更多仍集中于“打卡”消費階段,雖為城市帶來了顯著流量,但如何實現“戰國袍”熱潮與荊州楚文化內核的深度綁定,使之從短暫的風尚沉淀為可持續的文化標識,“我們還有很多路要走”。
眼下,荊州正在籌劃建立戰國袍(漢服)產業聯盟?,計劃通過整合妝造店、攝影機構,開展培訓課程,系統講解“戰國袍”的歷史淵源及其與荊州馬山一號楚墓出土文物之間的關聯。“歷史厚重時,講故事的方式要輕盈,這樣大眾也許就能聽進去。”李征宇如是說道。
而在更深層面上,面對妝造體驗易復制、同質化競爭漸顯的現狀,如何打造不可替代的文化核心競爭力,已成為荊州正在著手思考解決的課題。
荊州博物館。視覺中國 圖
對此,李征宇表示,一方面要利用好荊州博物館、荊州文物保護中心的研究優勢,建立形制、紋樣數據庫,為服飾的精準復原提供支撐,讓大家穿上2000多年楚人同款花色紋樣的戰國袍;另一方面,發揮荊州苧麻產業的資源優勢,推動形成從原料到成品的本土產業鏈,并鼓勵本地服裝企業打造具有文化辨識度的戰國袍品牌。
就在今年9月20日,“看見中國先秦絲綢寶庫——荊州馬山一號楚墓織繡品特展”將在荊州博物館開展。此次展覽將重點展出的戰國袍中,一鳳一龍相蟠紋繡紫紅絹單衣是經保護修復的首次展出,觀眾將看到戰國袍最早、最本真的模樣。
實際上,此次特展也是9月20日將開幕的第二屆楚文化節的子活動。對于荊州而言,單個的文化爆款或許能帶來曝光度,但楚文化的深度詮釋與持續傳播,仍需倚靠具有影響力的品牌化平臺。
澎湃新聞了解到,本屆楚文化節將圍繞學術論壇、藝術展演、非遺體驗、文旅消費等多個板塊全面展開。顯而易見,荊州期望進一步強化楚文化傳承核心地的“存在感”。
其實,對于荊州而言,有眾多可以切入展開的歷史資源,而破題的關鍵在于聚焦一點、精準發力,以此塑造鮮明的城市文化標簽,在城市文化IP競爭中實現有效突圍。
荊州荊街。視覺中國 圖
顯然,荊州將“寶”押在了“楚文化”上。對此,荊州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長李征宇對澎湃新聞表示,三國文化在全國多地共享,楚文化的鼎盛在荊州 ,這是其獨一無二的標簽。
荊州,是全國首批、全省首個歷史文化名城。此前,湖北省賦予荊州建設“荊楚文化傳承保護示范區”的重任。在今年發布的《荊州整體提升文化影響力行動方案》中提出,到2035年,全面建成荊楚文化“四地”(權威闡釋地、場景展現地、活動聚集地、旅游目的地),成為國內一流、世界知名的文化旅游目的地。
眼下,荊州正全力打造“古城小樣板”,全國首座專門的楚文化博物院全面開工,三義街歷史文化街區、南紀門歷史文化街區、張居正特色風貌街區等重點街區將迎來全面升級。與此同時,荊州在全力推進古城5A創建、方特二期等重大文旅項目建設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些項目中有望植入VR、AI、XR技術等科技手段。可以預見,更多歷史資源,將在科技的賦能之下被“盤活”,為當地文旅發展注入全新動能。
可以說,荊州正在布下一盤“大棋”,將整座城市作為一個完整、沉浸的“大景區”來系統規劃與營造,讓游客在這里留下來、慢下來、深體驗。
“荊州總能找到自己的歷史定位”,在荊州博物館門口,講解員曹寰蓓說,春秋戰國時期,荊州是楚國的郢都,楚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;至唐宋明清時期 ,是南方重要的都會與水運咽喉;到了改革開放初期,又成為全國聞名的輕工業城市。相較于這些輝煌過往,荊州近年的“存在感”會讓她這樣的本地人感到些許遺憾。
然而,隨著越來越多文物的出土與楚文化元素的“出圈”,荊州正在重新找回自己的節奏,從容走向屬于它的文化C位。“只要我們的城墻立在這里,博物館守在這里,就好像荊州在說,我曾經跌落,也曾經壯志未酬,但我會不服輸,總會一次次重新站起來。”曹寰蓓語氣堅定地說。
她回憶,剛入職時曾參加一場講座,一位學者的話令她至今心潮澎湃——“荊州總能找到它的位置,它一定會觸底反彈。”
海報設計 鄭達咖
網友評論網友評論文明上網理性發言,請遵守新聞評論服務協議